因為生命和現實總是如此慘淡,總是如此崇高,超乎我們的想像。---孔枝泳---
回想起上一次這麼熱衷於小說改編電影的作品還是大學時期,那時候《惡人》、《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令我非常驚豔,沉迷於是枝裕和時也找過《下一站天國》來讀,但後來的我還是變成了一個難以讀得下書、難得看嚴肅長片、難過於膚淺空洞卻又沉迷得無法自拔的奶嘴樂群眾了。
回歸正題。
熔爐是孔枝泳根據2005年光州聾啞學校性侵事件所撰寫、於2009年出版的作品,改編電影於2011年上映,中譯本2012年出版。在韓國因為小說及電影所引起的巨大關注,影響了判決更誕生了「熔爐法」,然而根據事件後續追蹤,當時的受害學生及韓國身障者人權,至今仍然存在許多不公。
如果說,小說以文字為手法、以情節來鋪陳,修飾了1/10的殘酷真實,那電影便是再將這份刪減後的真實,以劇情化的簡化和節奏,又修飾了1/10。讀過小說的人一定會扼腕改編為電影所捨棄的隱喻、人物刻劃及劇情張力,但一方面可能又會隱隱慶幸影像與真實之間的距離,讓這份苦痛不至於那麼切身到作噁、醜惡到反胃。
這個文本可以探討的地方非常多,譬如從法制面可以探討前官禮遇、告訴乃論的制度;從性別面可以探討女性角色的能動性;從人權面可以探討聽障孩童的保護等等,但鄙人能力有限,因此將小說和電影視為一體兩面的文本,僅就兩者當中:一、人物設定;二、劇情張力;三、隱喻設計,來略舒己見。
一、人物刻劃:男主&女主
電影將人物做了不少改編和簡化,譬如主要登場人物的身分背景、他們在乎的人和事,他們與情節推進的互動關係等等,不少局中的旁觀者及其作為也被刪改了,譬如幫助學生離開學校去求救而被解雇的宋夏燮老師、身為教會人士但站在男女主這一邊的崔約翰牧師、去人權中心請求幫助的妍豆母親和拖著病體仍去法院的妍豆父親(電影中的妍豆被改編為孤兒)、被同學拉來人權中心做手語翻譯的年輕志工儘管被受害孩子的經歷嚇到快哭了仍是願意繼續幫忙翻譯、對審判失望而第一次做出反抗行為砸慈愛麵粉雞蛋的聽障學生們、支持聽障學童的一般民眾集會抗議搭帳篷,他們也都做出了艱難的選擇和行動,或是盡己所能的伸出援手,或是站在雞蛋的那一邊憤怒發聲,然而在電影中直接被刪除了。
此外電影加強了「攀親帶故、有關係就沒關係」的陋習,增加了介紹男主到此工作的恩師金教授一角,也增加了「金教授用人情壓力拉攏男主放棄」這一橋段,加上黃律師的利誘和威脅,作為男主面對的波折之一;為弱化男主家庭方的壓力,則將「積極反對」的強勢妻子改編為「消極支持」的共情老母親,剝除了在「不相關的他人的聽障孩子」和「自己的委屈妻和年幼女」兩者中的選擇難題。為了帥氣男主偉光正的形象,更將「曾加入違法勞動組織」、「曾導致未成年女學生自殺」、「孤男寡女不清不楚的婚外關係」的道德汙點,以至於輿論發酵、遭受網路攻擊、妻子不諒解、做人抬不起頭的這一情節完全刪掉,大大弱化了男主自身的猶豫掙扎、面對過往幽魂的慚愧、自我中心自我厭惡而顧不上學姊和受害孩童的處境等,終至試圖振作最終仍是潰敗出逃。
電影中則以多個轉折高潮點處理法庭作證後的眾生相,轉移了男主自溺的主觀視角,維持了男主正義但被動的角色性質,包括檢察官選擇了自己的前途,而不顧強暴現場錄像的強力證據;民秀刺傷朴寶賢(性侵毆打他和弟弟的加害人)並臥軌同歸於盡。審判的逆轉和目擊死亡的衝擊,導致男主心灰意冷,順理成章地當抗議群眾與防暴警方對峙衝撞時,他只是失魂落魄地拿著民秀的遺照無助吶喊,被高壓水柱沖得狼狽踉蹌,然而這一幕是多麼的無謂又自我滿足。
關於男主的動機,他是怎麼確立「站在聽障孩童的這一邊」這樣的立場的呢?聽障孩童自述的遭暴經驗如此可佈離譜所引起的憐憫心、正義感自然是原因之一,電影中更加上了關鍵的一幕:當男主抱著老母親帶來的、用來交好送禮的君子蘭盆栽站在校長室門口,聽到裡面朴對民秀施暴,門開後更看到悠哉旁觀的校長雙胞胎,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共犯結構,且那些噁心的畜生竟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也會不聽不看不問地漠視這一切,他選擇轉身將盆栽砸在朴的頭上,作為劃分敵我的正式訊號。象徵老母親懇切的心的盆栽碎了,他的手受傷流出血,這也是他第一次出手阻止朴對民秀的施暴。之後他被資遣、失去教師身分,與受到保護的孩童住在人權中心,等同與校方做了切割,衣著外貌上也改變--不穿西裝還蓄鬍--作為一個伸張正義的公民、支持著孩子們的保護者的角色參與其中。
然而小說中,並沒有花盆砸頭、被資遣的橋段。官司進行中時他甚至仍然有教職身分,領著學校的薪水;那是什麼因素讓他選擇對抗呢?雖然小說中的男主沒有說,但從讀者全知視角或許會體察這可能包括「轉動女廁門把多問一句或許差點就能救得了妍豆」的愧疚感(電影中將這一段改編為男主打斷了正在性侵妍豆的校長,維持了帥氣男主的偉光正形象),「因智障而尤為純真的琉璃的全心依戀」的價值感;與學姊相處時無關男女情愛但信念一致的默契感,是支持他以一個「當事人」做為證人站上法庭的動力。然而這樣的動機面對被詰問道德汙點及撲天蓋地的罵聲時,讓他怯步猶豫了。當再加上「積極反對」並帶著「其他選項」(幫妻舅做國外生意,既有生計來源且可以離開故土)的妻子到來,妍豆溫暖的信(說他像父親,且第一堂課搭配詩句劃亮火柴,承諾會為了他們努力學習手語時的誠意,覺得他是可以信賴的)最終沒能喚回他堅守立場的承諾。
再來聊聊女主。
小說中,這位任職於人權中心的小個子女性,是男主的大學學姊,受過高等教育,父親是有名的民主鬥士;她離婚後帶著兩個小孩在霧津生活,其中一位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男女主大學時期隱約有好感情愫,但多年後再次相見,她遠不如記憶中的青春昳麗,而是個疲憊、迷糊,但又堅毅有魄力的女子。而在電影中,人權中心的女子一角,是個個性較為散漫灑脫的單身年輕女子。與男主的初次見面,她甚至酒駕又嗆聲,一嘴一個大叔。這樣的改編,一方面拿掉了男女主曖昧的可能,專注在性侵事件本身,一方面也捨棄了一位女性所身具的多重社會角色的刻畫,畢竟除了人權中心的辦事員身分,也因為她還是一位獨自扶養孩子的母親、一名民主鬥士的女兒、因先生出軌而離婚的女性,形塑出其性格的養成和價值觀的態度。
在性侵事件上,學姊是個工具人。她作為人權中心的員工,接受報案、保護受害者、跑教育局和社福機構試圖解決問題、陪同出庭、為了不被銷案去拜訪受害人家屬等等,為了揭露事實保護弱勢尋求支援而東奔西走竭盡全力;而要說她特別出彩的地方,是在一對一對手戲的地方。在小說中,是與姜督察的互動;在電影中,則是與慈愛的正面迎擊。
小說中的姜督察作為一個蠅營狗苟、見風轉舵的人,是個非常有趣的角色,他非常知道怎樣對自己最為有利,什麼時候該怎麼行動,所以當事件還未爆發,在地鄉親對於聽障學校是一片好評且警方與學校「私交甚篤、互助友好」的時候,兩位學生接連「失足」及學姐報案,他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敷衍至極消極怠工;但當輿論在媒體發酵引起譁然,他第一時間便去拘捕校長等人;是他終於想起作為警方的責任義務了?不,他在車上傳授校長「去找個剛從法官身分退下,且出身霧津的人來當辯護律師」,深知可以利用「前官禮遇」優勢。難道他會不知道加害者們有多髒嗎?但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是等著校長等人逃過重刑後能記得自己的好處。他雖然具有警方的身分,守護的卻是大霧中彼此掩護的有錢有勢者,藏身在事件背後加大伸張公義一方的難度。
這樣一個自私自利善於衡量利弊的人,對於投身於「對自己沒啥好處」人權工作的學姐,抱持著類似於觀察小動物的興趣。在第一場對手戲,姜督察表明「怎麼能把為地方做出巨大貢獻的人上銬呢?」敷衍不著手調查校方相關人士;然而也是他在學姊因為女兒突然送醫,急著去醫院而手足無措的時候,伸出援手載她一程。
車中兩人的這一段對手戲非常精彩。姜督察的詰問使他突然從反派方的人設轉變為圓形人物,表露出他並不是冷血而是理性冷靜,稱不上是同流合汙而是明哲保身的矛盾性。從他的話語中可得知他將局勢看得明明白白,過於透徹:你怎麼鬥得過不想改變互相掩護的在地民情?你怎麼鬥得過官官相護的關係網?你怎麼鬥得過有權有勢者的交換利益?是太過天真的以為校長和身障者的人權是一樣的嗎?還是愚蠢地崇拜父親妄想改變世界的初生之犢?他指出學姊所面對的難題,疑惑學姊深入泥潭的選擇,看衰女性的作為,猜測或許還有正義之外的動機。他的打擊引出了學姊能堅持不懈的動機,她緩慢而清晰地說:
「想改變世界的心情,從我父親死後我就放棄了。我現在只是為了不讓別人改變我而奮戰。」
這句話連同學姊激勵男主時說的「對我們而言,理事長的人權和耳聾孩子的人權都一樣,沒有一公尺或是一公克的差別。我要為這個戰鬥。」成了她作為正派人物最具角色光輝的時刻之一。她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努力,而是為了她堅信的人權價值戰鬥,不願堅信這樣的價值觀的自己選擇了妥協、放棄而被改變。她的動力是內在的,與「自己被外界改變」的選擇對抗,而不是「打倒欺負弱勢的人」、「拯救受到傷害的人」、「成為受人景仰的人」這樣偏向外在且冠冕堂皇的動機。
而電影中女主少數比較出彩的亮點之一,在於去拜訪琉璃的家屬時,遇到慈愛的一場戲。書中雖有去離島找家屬勸戒不要簽和解書的橋段,卻沒有與慈愛正面對上的場面(慈愛也不是會親自跑去找家屬的性格)。這一場戲,可視為正派和反派的主要女性角色正面交鋒的時刻。
倒回來說一下慈愛。她是校長父親的養女,據說與校長是情人關係,在學校管理學生宿舍,是這所聽障學校中少數會手語的教職人員。她的第一次出場,是在洗衣間欺凌妍豆,只因未經允許離校(實際原因是懷疑妍豆勾引校長),便剪掉她的頭髮,強逼將頭壓入滾動的脫水機中。
電影中給慈愛加了一場戲,讓囂張傲慢的她去取得民秀家屬的和解同意書,得以撤銷上訴。畫面中,用「給你一大筆錢送生病的兒子去治病」取得民秀奶奶同意書的慈愛神情倨傲的站在階梯上,俯視著下方的女主,嘲笑民秀奶奶又窮又沒文化,就算孫子遇到那種事不過幾個錢就能收買了,「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兒子需要治病,媳婦跟人跑了,孫子又聾又啞,有時候我都覺得,上帝怎麼這麼過分」她輕慢地說。女主在此沒有台詞,在小院中年老滄桑糙黑又佝僂的奶奶也沒有台詞,沉默當中的無奈與悲哀卻是震耳欲聾。
二、劇情張力:法院對峙戲&潰逃或留下的抉擇
小說和電影都有出現的一大看點,便是法庭上數次開庭的攻訐防禦對抗戰,當中的高潮迭起比〈金髮尤物I〉還要精采。當反派方派出看似無關第三人的校方人士,作證被告是大好人、無侵害行為時,正派方的檢察官指出他謀得此工作不甚正當,有狼狽為奸的可能性,證詞不可信;當反派方派出婦科醫師作證琉璃的下體撕裂傷及精神樣貌不像被性侵的女子,檢察官指出她做出了兩次診斷書,專業性應受質疑,更是揭露了琉璃已被侵害多年,從年紀更小的時候開始便遭到這樣的暴力。這一堂審,告訴方得到勝利。
接著是琉璃的指證。她指出被告三人侵害的次數,很多、很多、非常多。電影中,更是將琉璃遭受膠帶綑綁拘禁、完事給錢的惡劣行徑也呈現出來。
輪到妍豆指證時,黃律師奸巧的要妍豆指認雙胞胎的哪一個是侵犯她的校長,企圖以「認錯人」來幫校長脫罪。妍豆機伶的用只有校長才看得懂「敢說出去我就殺了你」手語的這一點,分辨出校長是哪一位。黃律師再次緊咬不放,問證詞中「聽到音樂向校長室走去」是怎麼聽到的。妍豆聲稱聽得到,是曹誠模的歌。而法庭上也直接驗證,撥放曹的歌來確認妍豆真的聽得到某些頻率段。這一堂審,告訴方獲得漂亮的勝利。這一段落應該是為了劇情而設計的高潮點,畢竟如果行政室長也看得懂手語呢?校長看到手語臉色卻沒有變化呢?黃律師播的是曹的另一首歌呢?法官不允許當庭驗證呢?這些不可控因素太多了,都有可能會導致妍豆的指認失敗。
第三次開庭來到小說與電影的分歧點。電影中,因為妍豆的記憶線索,找到侵害現場錄像呈交給檢察官之後,承諾會私下向法官提出證據的檢察官卻並未在法院出示如此證據確鑿的證物,而使得被告最終判定輕判可緩刑。男主在旁聽席中看著歡呼擁抱的被告和得意的慈愛、無聲疾呼抗議的其他身障人士、收拾物品快速離開的檢察官、流淚的妍豆民秀和一臉不知所謂的琉璃,眾人的臉譜是如此的光怪陸離,在長達一分鐘無聲且晃動的慢鏡頭中,嘗試打破樊籠揭示真實卻仍是被禁聲,在畫面與聲音以及時間的真實流速與心境流速的多種扞格不協調中,暗示著荒誕詭異的現實。
在小說中則是男主作為證人站上法庭,然而直接就對上了黃律師的重拳攻擊。「曾參加過非法勞工組織?」,「想不起來了…」;「曾與未成年女學生交往,導致其自殺死亡?」、「不知道她還是未成年…」,在他因意料之外的提問困在幽暗昔日而僵住的時候,黃律師已經引導法庭認證了他的道德汙點:記憶錯亂、不配人師、性侵致死、違法亂紀…他的過往被血淋淋的撕開,過去不以為意的、避重就輕的、草草了事的,都在此時以最不利的方式化為攻擊他的利刃。更為可怕的,是網路上迅速蔓延的抹黑及隨之而來的罵聲鋪天蓋地,男主的注意力也從「聽障女學生遭受性侵」轉變為「我不是我沒有」的自證危機。他身陷記憶迴廊中,覺得無顏面對受害學生、無顏繼續參與人權運動,困囿並無限擴大自己的負面思維情緒,感覺靈魂陷入幽暗的絕望當中,而忽略了身邊人給予的支持與關懷,無視了抗議行動需要他出現支援。
「雖然有點晚,不過一次也沒缺席的就是姜仁浩!」學姊與他的通話中這麼說著,最後卻沒有等來他的人。
電影則像是轉到另一個路徑的平行世界,沒有男主的這一段掙扎潰逃,而是以「民秀刺傷朴後臥軌同歸於盡」、「抗議群眾與抗暴警方衝撞,男主無力疾呼」作為Ending前的高潮點。該說是為了帥氣男主的偉光正形象,還是為了嗜殺嗜血想看到殺人償命結局的觀眾呢?總之在電影的劇情中,民秀親手替弟弟和自己報了仇,且選擇了和弟弟自殺一樣的火車軌道,朴因私刑報復而伏誅。而得到緩刑的校長雙胞胎與黃律師則在酒店狂飲狂歡,一邊吃小姐的豆腐,一邊笑談會為檢察官在黃律師的事務所謀得一職。
有關係就沒關係,正義、真實、原則,都要為這一條潛規則讓路,再一次完成了利益關係網的完美閉環。小說中是這麼描述的:「真實的唯一缺點就是太懶惰了。真實總是驕傲永遠有自己的真實,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不做任何粉飾也不試圖說服。因此真實偶爾太令人突兀,太不合邏輯,也讓人不舒服。非真實的東西不斷地努力,掩飾矛盾之處,在它們忙著粉飾偽裝時,真實或許只是躺在那裡等著柿子掉進嘴巴裡面。這個世界上到處忽視真實,也許有一定的道理。」。當判決確定,加害人不過是緩刑,仍是吃香喝辣優游自在,被害者卻只被摸摸頭,得到形式上的勝訴。而旁觀的第三者(如其他身障人士、一般國民、看電影的觀者等),會注意或在意其中的弔詭之處嗎?
三、隱喻設計:霧&保護者&雖遲但(不)到,
故事背景設定在虛構的「郊區」「霧津」是作者的巧思之一,塑造出情景人合一的氛圍感。郊區相較於市區更重視人脈人情關係網,對於外來人有排斥心態,自有一套行事潛規則;而霧津的濃霧「就算開遠光燈也沒用,霧將所有東西都吞噬了。奉讀《聖經》『黑暗不曾戰勝光芒』這句話時,霧也毫不留情吞噬了發光的遠光燈」。霧,一方面是物理上的,模糊了道路使人提心吊膽而躊躇,一方面則是掩蓋了罪惡和真實的隱喻,包括隱藏在教會系統、姻親關係、師承脈絡、同校情誼等看不見卻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也是人人互相掩護、說謊,想要的是沒有改變、視而不見、安靜祥和的生活的在地民情。光明與黑暗或許有其博弈,然而霧又是如此龐大又細潤,不分白天黑夜包圍了四周、遮蔽了前路、掩蓋了聲音、吞噬了光源。
自稱「連在霧津海洋上放屁的人都知道,可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姜督察對這片地區的霧氣瞭若指掌,敢於在大霧中開快車,「如果長時間體驗過霧,就會看得見前面。對於那些認為世界一定要透明澄淨的人而言,霧就像障壁。反之,如果接受世界本來就有霧的話,反而會覺得沒霧的日子是意外的禮物。」這是他能在霧中優游自得的生存智慧。
小說中對霧的描寫如此深刻,在電影中「霧津」卻只是片頭片尾出現的一塊路標:在片頭作為男主「進入舞台」的訊號,在片尾則是「再次前往」的暗示。
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則是「保護者」的角色。在很多作品中,「父母/導師」的角色是主角成長的重要關鍵,他具備教導教誨、保護給予、支持鼓勵的功能,也往往是這個角色的失能失職缺席會造就主角的跨越式成長,譬如《哈利波特》中非死不可的鄧不利多。在《熔爐》中(畢竟是真實事件改編,不是成長小說),並沒有這麼一個主心骨般睿智強大的角色存在,每個人都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維護自己的利益追求自己的目標,也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有權力關係的此消彼漲。譬如對於受害孩童來說,他們或是孤兒,或因親生父母貧病失智而來到學校,本該負起保護照顧責任的校方人士,卻是最大的加害者,且其他校方人員都無法信賴的情況下,孩子們一直是處在孤立無援的處境。此時男女主的出現接替了父母的角色(小說中妍豆的父母是少數勇敢的父母)。小說中,男主與孩子們的第一堂課,他寫下<夜晚的巴黎>並搭配詩句的手語,一根根點燃火柴。這在孩子們心中的震撼該有多麼無與倫比,也是建立起孩子們對他的信任的第一步;而妍豆的信中寫出了琉璃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希望男主是他的爸爸,也是對於能有父母親人保護者角色的深深期望。電影中,男女主帶著三個孩子走在沙灘上,聊著這樣感覺很像一家人的畫面,更是難得的溫情時刻。
而對男主來說,學姊則是他的指引燈。包括剛到霧津的時候,托學姊找租房,以及喝醉酒錢包被偷的時候,也是找學姊求救;在性侵事件上更是跟隨學姊的行動而動—
「為什麼善良的人被打,被嚴刑拷問,被處罰,然後悲慘地死去?這個世界不就是地獄嗎?到底誰能回答我的疑問?我不記得是母親,是老師,還是和父親有交情的其他牧師,還是他們全都這樣說:只要認真讀書,長大成人就能了解所有的事。我也相信這些話。但是不久前接觸了慈愛學院的事件後,我突然領悟了。長大成人不會了解答案,而是長大之後就忘了問題。現在我真的很想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不這樣的話,我父親的生命,妍豆和妍豆的父親,還有你和我,我們的生命就像乾乾扁扁的年糕一樣毫無意義。我不怕貧窮,也不怕痛苦,對於我的所有批評和傳聞,就讓他們大聲去說。我想知道的,是除了過日子還有什麼?我們的生活,除了吃吃喝喝,存錢買衣服,就沒有了嗎?我想要確認。不然我實在無法活下。」
「我一直在想,我一定要繼續這次的戰鬥。不是為了和他們戰鬥,是為了妍豆、琉璃,還有民秀。為了海洋、天空,還有世美。也是為了剛來到這個世界、安靜沉睡的新生兒。也為了我的父親···如果說我曾覺得自己可憐不幸,那就是我明知不該,卻選擇和現實妥協的時候。」
--可以說男主是依賴著學姊的信念而堅持,仰賴著學姊的結論而依循,是以當學姊伸出徵詢的手時,他雖然堅定地握手,臉上卻不是自信的表情。因為理智上他知道受害者遭遇到多慘多糟的事,知道判決定奪的不只是三個受害學生的正義,更是影響到全國身障同胞的人權問題是否能受到重視;但心態上卻還無法義無反顧下定決心,甚至預想到可能要在家人、未來之間做出取捨的心理準備。
再來談談「雖遲但到的正義」和「遲且未到的男主」。
中國的網路語有一句「雖然會遲到,但絕不會缺席」簡稱「雖遲但到」,據說是來自於一句西方諺語「遲到的正義就不算是正義」(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但有著「遲到總比缺席好」的華人民情,在人權概念的推動包括性別平權、勞動權、轉型正義等事件與立法的改進上,也多是帶著「總之有些微進步也是進步」的卑微僥倖心態,所以對於「雖遲但到」抱持著肯定態度,甚至對於最後一刻才出現、突然扭轉局勢的人抱持著仰望英雄的感恩戴德。熔爐中,只有妍豆的案件勝訴了(琉璃因為年紀不符非告訴乃論,民秀則是家屬簽了和解書)。但這算是勝利嗎?加害人得到緩刑甚至不用監禁,幾乎沒有付出犯罪成本;旁觀敷衍推皮球的教育局和社福機構主責官員沒有負起監管失職責任;霧津堅固保守的地下人脈關係網仍是沒有撼動到一分一毫;自發搭帳篷抗議的民眾被當作危害社會穩定的不法分子被暴力驅趕。可以說勝訴是贏了面子卻失了裡子。更多的潛藏的身障人士(尤其是孩童)的人權議題,仍是得不到重視。(現實中,後來誕生熔爐法,規定性侵殘障女性及不滿13歲幼童者,最高可判無期徒刑,並取消追述時效限制)
而男主,做為跟學姊一樣從城市來到霧津的外來人,做為有共同大學經歷的同輩人,在學姊的印象中一直是個酒會活動雖遲但到的學弟。他在霧津沒有根基沒有人脈,也是他能做為校方人士裡應外援的利基。在最需要他出現的抗議群眾被驅離的場合,是學姊第一次懇求他出現。正遭逢網路謾罵和妻子親訪並下了最後通牒的他,留了一封信給熟睡的妻子,表示希望能做為女兒驕傲的父親、不愧於自己的人,「我不是揮舞著旗幟的英雄,我只是不忍看見年幼虛弱的孩子遭人踐踏。」;但那個凌晨,抽著菸,他最終撕毀了那封信,默默地與妻子離開霧津,離開這片大霧瀰漫之地。
正如「遲到且沒有意義」的正義,「到來但堅持不到最後」的男主,最後是帶著怎樣的心境離開霧津的呢?這段經歷對他會帶有怎樣的意義呢?他還有再次踏上霧津這片土地的勇氣嗎?正如民秀奶奶簽了和解書,學姊勸著說「我們要理解她」,男主選擇逃跑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只是不符合讀者對於「主角奮勇殺敵取得勝利」的想像,不符合「壞人惡有惡報」的期待,不符合「故事終有一個happy ending」的預期(但有些故事就是非happy ending才顯得震撼,譬如《巧克力戰爭》)。而電影中,雖然情勢上跟小說一樣,但男主沒逃離,最後一幕則是男主站在地鐵出口看似要再次前往霧津的得體模樣,將事件巨大的無力無奈轉化為主要角色間持續溫情的情誼。
四、結語:熔爐&刻板印象
熔爐外文片名「Silenced」可能是指聽障的受害者有口不能言、出聲沒人聽的「被」靜默,及審判後的那段無聲荒謬的眾生相;韓文「도가니」是指坩埚(能耐高溫的實驗用器皿),此外也有比喻因興奮而群情激動、鼓動沸騰的意思。當事件在媒體曝光後,大霧壟罩的霧津成了善與惡、真實與正義、醜惡與共犯的大熔爐。一方面「富有的人為了不讓人奪走自己的東西,拼命說謊,因此涵蓋了強大的能量,擁有在清澈天空呼喚雷擊和閃電的能力。...為了掩飾自己的傷痕,擁有的越多就越殘忍,他們施加在別人身上的暴力就越不分青紅皂白。在霧津,原則、道德、良心的聲音很久以前就被丟去垃圾桶,回收成為反常、私利和妥協。」,但另一方面也有「正義就像被埋在地底深處柔軟的土,在挖掘之後露臉了。」湧入的支持和關注。而在高溫燃燒之後,器皿當中剩下的是灰燼還是結晶?
小說及電影的最後,引出了得到另外安置的受害孩童的心情抒發:「終於了解我們也是同樣珍貴的人」,至少,有一些孩子被拯救了。對於溺水的人而言,就算是一根枯枝的救援也是活下去的希望;對於在黑暗中孤獨了太久太久的人而言,一根火柴的些微光亮也是溫暖。或許前路仍然漫長,但對於受到拯救的人而言,那份意義是不一樣的吧。
當熔爐揭露了身障孩童的人權問題,是否也會引起類似情境的反思與檢討?然而就如同反派方在法庭上刻意詆毀聽障人士是多重障礙且處在自己的世界,彷若另一個民族,以引導旁聽群眾對「難以理解的非我族類」的排外藐視心態一樣,在種種的社會議題中,也可能會摻入刻意為之的刻板印象或自以為是的前提假設,被有意或無意的簡化、扭曲、轉向。所以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偽,哪個是真弱勢哪個是假弱勢,往往是藏在迷霧當中,不是一時一刻所能明悟。
從以上篇幅的分析,或許能感受到我對於小說大力且高度的評價遠勝於改編電影,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認識此案件則是透過電影(畢竟有帥氣的孔劉大叔),而大眾的關注也的確對現實產生影響,促成了立法。就這一點而言,注意到新聞報導而深入追查並撰寫小說的作者、欣賞作者的書而力薦翻拍為電影的孔劉大叔、選擇了這個題材並進行改編的影視工作人員、受到電影影響而關注案件和立法進度的民眾,都是讓虛弱的正義得以伸張、讓瞌睡的人權得以彰顯的無名英雄。比起當事人,他們或許身處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範圍內,但願意傾聽、理解、揭露,為弱勢弱小的他人發聲是一件偉大崇高的行為。
如同作者所說「因為生命和現實總是如此慘淡,總是如此崇高,超乎我們的想像。」也許,慘淡與崇高之間,是面對阻礙做出選擇的勇氣,是為信念堅持奮進的韌性,是樂觀、是守護、是包容,是「生命之中有詩」。而詩的解讀總是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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