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8/2020

如果無處可逃,就只能變成開花的樹了 韓江《素食者》

這是我閱讀的第二本韓國作家韓江的著作,相較於2014年出版的《少年來了》,2007年的《素食者》筆力不差,寫作手法上,同樣是由互有關係的人物視角短篇串聯鋪陳出中篇故事的全貌。內容上,前者環繞光州事件前後已死/將死/未死的少年少女,後者則是精神疾病女子英惠及其丈夫、姐夫、姐姐的故事。由於只有三個人的視角,略有單薄感,但也因此格外突顯出精神疾病女子的孤絕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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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崩壞以及

 

故事首章是女子的丈夫,他是個極其平凡的人,也順利的找到了極其平凡的妻子,然而妻子突然開始吃素,甚至開始有裸露等奇怪的行為,影響到他的生活、事業,在一次妻族的家庭聚會中,岳父逼迫她吃肉而激烈的以割腕抗議,入住精神病院後他們離婚了。

 

第二章則是女子的姐夫,他是一位攝影藝術家,生活重心都放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上,而極少與老婆孩子相處。若非妻子提到妹妹屁股上有個花瓣般的藍綠色的痣,他不會留意到小姨子,然而,繼家族聚會中割腕的巨大衝擊之後,他深受小姨子瘦骨嶙峋的身軀吸引,從中看到的花卉意象激發他的創作動力,說服小姨子成為他的人體彩繪模特兒,甚至動情的在自己身上也繪上花卉,拍攝兩人交合的樣貌。

 

這樣的亂倫關係立刻就被發現了,兩人都被送往精神病院,這是第三章的故事,來自姐姐仁惠的視角。她是白手起家的創業女性、是喪偶式婚姻中照顧著幼子的母親、是背負著妹妹與丈夫亂倫八卦的妻子、也是無人照應的妹妹唯一的照護者。但她並非表現出來的堅韌,若非還有照顧幼子的責任感,也許早在醜聞發生前她就會逃逸、潰敗了。進入精神病院的英惠仍是拒絕用餐,且時常倒立幻想自己是一棵手如根般扎到土地、花朵開在胯間的樹,仁惠看著英惠被插管灌食而溢出的血和掙扎的手腳,突然聯想到那些來自胸腔的血,也許也是自己的血。

 

噤語的受壓迫者與多層次漠不關心

 

英惠的話極少極少,大多數時候,她是沉默的,沒有意見也沒有看法,但從三個視角及不同時間跨度的敘述中,得以逐漸鋪陳出英惠的故事。幼年沉默於父親的家暴之下,婚後則行禮如儀過著毫無波瀾的平凡生活,連續的血腥噩夢讓她拒絕再吃葷食,甚至也丟掉皮鞋皮包等製品,不再在乎他人眼光地不穿胸罩、不化妝、不附和社交辭令,甚至毫不在乎地裸露。擔憂她身體狀況的家人強迫她吃肉,父親再次的掌摑讓她不惜割腕抗議,最後入住精神病院。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英惠變得這麼奇怪?故事中的家人們沒有人知道。就如英惠說的「說了你也不懂。」,他們只想著自己的平凡/正軌生活,抱持著解決造成問題的人,而對這個引起病灶的夢境毫無興致。

 

真的沒有人懂嗎?作者以文字描寫出英惠的噩夢,在那個血腥黯然且恐懼的所在,她餓極了所以吃了地上腐敗的屍體肉塊;也在三段落的蒙太奇拼貼中,讀者得以得知比起丈夫、姐夫、姐姐視角中,更多的精神壓迫:來自婚內性侵、來自無所不在的父權暴力、來自社會對正常及女性的期待等等,然而,當讀者帶著好奇甚至是對醜聞的興奮而閱讀下去時,是否也如同造就她精神壓力的一切漠不關心般,成為逼迫她發瘋、成為一棵樹的結構的一份子?

 

作為一種逃逸,變形或者發瘋

 

當無處可躲藏的時候,變形或發瘋(精神分裂)成了唯一的逃逸。這也是文學中常見的手法,譬如卡夫卡的《變形記》,又或者是李昂的《殺夫》、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魯迅《狂人日記》等,在其文本中,各有針對資本主義、禮教、時代、女性的壓迫的批判。

 

與英惠的瘋狂極為相似的,或許容易連想到82年生的金智英》,「你們可以對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我卻再也沒辦法繼續忍氣吞聲。可是我只有變成別人,才能為自己說話。」,該書羅列職場報酬、家庭分工、婆媳關係、生涯規劃、性暴力恐懼、照顧小孩、「媽蟲」嘲弄等對女性的歧視以及造成的恐懼不平,但金智英的逃逸,也就是她會精神恍惚的用別人的身分和口氣說話,服膺了文中男性的一句調笑:那不就是發瘋了,使得女性的能動性及反叛性降低,最終該文的成就只是點出了韓國社會中女性的悲哀,而並未做到女性解放、思想解放,(聽說該書出版或翻拍電影時被男性集團攻擊謾罵,可知韓國社會根深蒂固的性別文化仍有很大的改革空間)

 

相較之下,《素食者》中,他人眼中的英惠自然是發瘋了,但英惠自己眼中,她有更大的理想,她想變成樹,遠遠的逃開吃/被吃的囚牢,雖然比起正面跟壓迫的一方對撞,這樣的逃逸畢竟消極又自毀,但就文學的手法而言,在細膩的文字當中加入絢爛斑斕的花卉、血污的垂死動物、陰鬱的直挺大樹等,使得文本呈現出一種超現實、寂靜中又衝突誇張的印象。

 

 

英惠的變形有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她拒絕吃葷食,在現實中抗拒噩夢中的腐食、殺害與恐懼,「吃」或「不吃」的選擇原因不同於一般定義的「素食者」,為了環保或瘦身而吃素,而是在父親教訓的「傷害你的東西吃下去就好了。」、「你不吃東西,別人會把你吃掉」這樣有如理所當然的恐嚇語句的拒絕,拒絕以吃做為報復、利器的殘忍。而當她的選擇成為異類的時候,父親為了讓她吃而強迫餵食,此時,「吃」成了暴力及霸權的一種展現:吃下去,才是正常的;吃下去,恢復服從的態度;吃下去,之後就沒問題了。在這樣的逼迫下,英惠的現實也墮入噩夢,她在精神病院握緊而悶死的小鳥,是她已經無法再回到人類生活步調的轉捩點。

 

第二階段是離婚後心態平穩了一段時間,重回獨居日常生活的時期。她接受姐夫在她身上繪上花朵,這讓她感到受到保護,甚至誘起性慾,接受與姐夫做愛。兩人的做愛無涉愛戀或肉慾,從姐姐的視角看來,那像是兩根藤蔓互相交纏。此時的英惠已經不在乎外界的禮教倫理約束,她發現身上的花朵可以讓她平靜,她喜歡身上的花朵,甚至小心翼翼不想洗掉,這是下一階段往植物變形的伏筆。

 

第三階段則是深山中的精神病院,她持續的拒絕飲食使得內分泌失調,外貌退化變得如幼童一般,她也愛倒立把自己想像為一棵樹。當姐姐仁惠質問她:你是人,會說話會思考,怎麼會是樹呢!她回答:很快就不會了。此時,她連人的外形和能力也都想要丟掉了,唯有靜靜的成為一棵樹,儘管方式是自殘式的自殺,她也樂意。

 

當身體成為部件,當部件成為___的載體

 

肉體的「變形」在本篇中相當突顯,也在不同階段透過身體部件的多次強化,隱喻了不同的心理狀態。

 

首先是英惠的胸部。英惠本就是個消瘦身材,胸部並不明顯,且她厭惡穿胸罩,覺得那東西會讓她無法呼吸,但外出時怎麼能不穿胸罩呢,在第一章作為陪客的商務聚餐上她激突的胸部、怪異的素食和不哈拉談笑的做法,讓丈夫忍無可忍。但英惠很喜歡自己的胸部,喜歡它小小的、軟軟的,「不像手、腳、口或三寸之舌,會傷害別人」。

 

胸部作為女性的第二性徵,在當代文化的塑造下有「豐滿=女人,不豐滿=不夠女人」的文化暗示,帶動了豐胸整型、塑身衣等的產業發展;且胸部也不可以裸露,「女性露出太多的胸部肌膚=浪蕩、不自愛、引誘犯罪」,在英惠發瘋之前,她珍惜著她小小的不夠女人的胸部,在她發瘋之後,裸露便如家常便飯,不再用外在的規範強迫自己的身體委屈配合。

 

其次則是姐夫眼中的英惠的痣。這顆痣貫串了第二章,是引起姐夫注意到英惠,刺激他創作動力,在她的身體畫出花卉的肇因。那是理論上長大就會退掉卻沒有退掉,留在屁股上如花瓣一樣的藍綠色的痣。

 

這顆痣是被遺忘的存在、是從出生就留在身上且是他人或時間都未曾剝奪的痕跡。在藝術家姐夫的眼中,這顆痣充滿了生命力,他從這裡看到帶有原始、粗曠、近乎人最純粹的本質的意義,讓他就算知道赤身彩繪的邀請不合禮法,也無法克制自己實現在他眼中,從肌膚的痣中生長出來包裹著肉身的花朵藤蔓。(這麼形容好像姐夫是個為了藝術不顧一切的殉道者,然而不是,他其實只是個敏感、自尊心高、恐懼著很多事情的懦弱的人)

 

最後則是英惠胸腔的血和仁惠陰道的疤。仁惠曾因陰道流血不止而去看醫生,確診後不過是個小手術就可以解決的息肉,她頓時不知該慶幸還是失望-如果是重症的話,就可以讓她有個好理由從疲憊壓抑的生活中解脫了。當她看到被強迫輸液灌食而傷了胸腔,邁力掙扎又吐血的英惠時,她想到了自己隱蔽的疤痕還有那些想要解脫的陰暗想法,而有「那也是我的血」的直覺。

 

同樣的家庭出身,同樣作為女性,同樣有婚姻關係,仁惠的境遇同樣是社會/文化/家庭壓抑下的女性。但她從小就意識到自己是長姐,要照顧弟妹,養成獨立堅毅的性格,就算丈夫是個不管事的、不會賺錢養家、不會分攤照顧孩子的責任,她也都能溫柔的一肩扛起重任。當丈夫和妹妹的醜聞曝露後,她承擔起照顧沒人理會的妹妹的工作。難道她心中不會怨恨詛咒嗎?留下她,自己逃到發瘋的世界的妹妹、撇下妻子,親手毀掉自己創作生涯和人生的丈夫……,然而文中的仁惠只有陰鬱茫然的描寫,而無怨毒狠絕的思想,文末帶著黎明況味,也暗示仁惠走出自己的幽暗心理。

 

回到陰道的疤的話題。作為女性獨有的器官,陰道是作愛也是生產的通道,隱身於體內也因「性」而被避諱。從來便逆來順受的仁惠有辦法自行吸收、理解或克服不舒服的外力,譬如不樂意的性愛(丈夫的婚內性侵)、父親的家暴(因是長姐的關係被暴力對待的程度比英惠低)、社會對成功且有魅力的女性的期待(外貌優秀、有自己的事業、有婚姻、有孩子等),陰道的疤象徵她的傷口,痊癒但留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痕跡和痛楚。

 


開花的樹,還有詩

 

化身為開花的樹,令人聯想到席慕蓉的詩句《一棵開花的樹》,然而,一點以不像詩句中在陽光下的盼望等待,《素食者》中的化身,是一種潰逃、躲避、自毀,當人「倒立」了,才能變成「樹」,且是陰鬱的林中的一棵樹。輔以作者韓江散文般的文字,譜出像詩一般帶著矇矓又斷裂的故事。

 

最後,以聶魯達的詩《惟有死亡》作結,該詩竟能如此貼切的與《素食者》相互呼應,令人訝異。

 

有許多孤零零的墓地,

墳裡無言的白骨累累,

心穿過地道,

黑暗、黑暗、黑暗,

像海難船,我們從外向內死亡,

像窒息於心中,

像由皮膚下陷至靈魂。

 

有許多屍骸,

有許多冰冷潮濕的石腳,

有骨頭裡的死亡,

像純粹的聲音,

像無犬的吠聲,

來自某些鐘某些冢,

從濕氣冒出的淚或雨。

 

有時,我獨自看見

揚帆的棺木

載著蒼白的死人,載著頭髮枯死的婦女,

雪白如天使的麵包師,

下嫁公正官的多愁思的女郎,

棺木上溯垂直的死河,

紫色的河,

溯向源頭,帆漲滿死亡的聲音,

漲滿死亡靜默的聲音。

 

死亡靠近響聲

像無腳的鞋,像無聲的衣裳,

它敲門的指環不鑲寶石,也沒有手指,

它呼喊卻無口無舌無喉,

然而它的腳步發出聲音,

它的衣裳發出聲音,像哑的樹,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我幾乎看不見,

但我相信它的歌有濕紫羅蘭的顏色,

熟識大地的紫羅蘭,

因為死亡的臉呈青色,

死亡的目光亦青色,

帶著紫羅蘭葉子刺鼻的濕氣,

和嚴冬的陰沉色調。

 

然而死亡也穿戴著掃帚在世上行走,

舐著地面搜索死人,

死亡在掃帚裡,

是死亡的舌頭在找尋屍骸,

是死亡的針在尋找線。

 

死亡在嬰兒床上:

在懶洋洋的墊褥裡,在黑毯子裡,

活著伸展著,猛然吹氣:

吹出曖昧的聲音鼓起床單,

有許多床駛向一個港灣,

死亡在那兒等著,穿著海軍司令的制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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