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與魔法～讀《木偶師》

看到《木偶師》書名的時候，讓我想到我很喜歡的這張圖，想到這張圖讓我第一眼震撼，所以對這本書也備感興趣。

作者蘿拉·愛米·舒麗茲是成熟的青少年小說作家，有不少編劇及寫作經驗，在這篇故事中，也展現了優越的描寫能力以及複雜的情節設定。這個故事在霧都倫敦登場，時間是19世紀中，主要登場人物是一顆俱有魔力的寶石，兩個壞巫師，以及三個勇敢的小孩。寶石是有個類似「許願井」的存在，會歪曲地實現願望，並收取生命作為代價，與許願井不同的是，它還多了一個必須被13歲以下的孩童偷走才能擺脫的設定，因此故事環繞的最大陰謀，便是女巫師誘來男巫師的兩個學徒和一個肉票，威脅利誘他們偷走即將燃燒她的生命的寶石。

關於這個故事

故事的開頭並不怎麼誘人，序章是垂垂老矣且被噩夢和幻覺糾纏的女巫，讓人有點不明所以。第一章「霧」才轉到倫敦的豪宅，小小姐克蕾拉邀請木偶師格里西尼及徒弟帕西弗和莉琪蘿絲到府中為她的生日宴表演。克蕾拉住在豪宅，有僕人服侍，有華貴的衣服以及雙親的寵愛，然而克蕾拉並不像她表現得那麼天真快樂——死於時疫的手足、情緒敏感的母親、不可能學跳舞的身份、沒有朋友談心的狀況，讓她覺得壓抑沮喪。生日宴後，她消失了。是離家出走還是被歹人綁架？警察追查著線索找到了格里西尼的住處。

格里西尼是個傑出的木偶師，但絕不是個合格的監護人。帕西弗個性倔將固執，但頗有天賦，能與格里西尼一起操作木偶，在他的指點下，也是個手法高操的小扒手；年紀較長的莉琪蘿絲則因雙親逝世而被格里西尼收養，她的內心和行為仍透露對父母的思念以及教養，因此自知要做個好姊姊照顧帕西弗、活在自己世界中的房東太太和一隻和她非常投緣的狗：魯比。

小學徒得知克蕾拉失蹤的消息，私下懷疑綁架案與格里西尼非常有關係，莉琪蘿絲向警方告密而被格里西尼痛毆，追打的過程中格里西尼摔下樓梯，頭破血流。過了心驚膽跳的一夜，格里西尼失蹤了，沒人知道他是生是死，兩個孩子無依無靠，莉琪蘿絲典當財務並作女傭以交換住宿，帕西弗則投入木偶表演中，渴望用木偶表演賺錢。兩人在箱子中翻到神似克蕾拉的美麗偶人，雖然不敢相信這就是失蹤的克蕾拉，仍是寶貝的對待它。而一次意外差點被警察和克蕾拉的父親盯上，兩人匆忙間決定逃到北方某個格里西尼的富豪友人家中，有望繼承她的財產。

進入到「冰」的篇章，主角們的衝撞才開始變得有趣。場景換到女巫北方冰雪中的城堡。她的宮殿、財富還有奴僕都是用寶石的魔力控制而來，而遲暮的她心懼被寶石焚燒而死的下場，用一封信和龐大遺產的承諾誘來兩個孩子和一起被帶來的人偶克蕾拉。三個孩子和兩個惡勢力的個性在此顯現：作為人偶的克蕾拉困在偶人的身體裡，但神志清楚知道女巫的目的，試圖警告帕西弗和莉琪蘿絲；怕西弗懼怕格里西尼的威脅所以把自己鎖在女巫的高塔中，他在女巫「拿走任何東西都作為送給你們的禮物」的遊戲中，率直的搜刮財寶；而莉琪蘿絲感受到僕人的輕視，力求自己的行為形象保持「乖孩子」的樣子，不貪婪不失禮。而女巫最大的目標是擺脫寶石，甚至也為此用魔法碾壓威脅帕西弗的格里西尼。巫師格里西尼的魔法不敵女巫，只望用克蕾拉換取贖金或者得到寶石的孩子能為他所用。

為了讓孩子們偷走寶石，女巫設了一個又一個套，最後為了救陷於恐怖回憶中的帕西弗，克蕾拉突破了偶人的咒語，變回真人搶奪了寶石，將之毀于湖水中，而格里西尼亦溺死于湖中。失去了寶石魔力的女巫成了命在旦夕的可憐老太太，三個孩子一隻狗陪在她旁邊，她敘述著年輕時得到寶石的經過，並要求克蕾拉跳舞，傾述罪惡感。

壞人死了，家長也來了，一切要回到整軌了。但並不是克蕾拉回去繼續奢貴的日子，而小學徒兩人繼續流浪討生活。在克蕾拉的要求和女巫遺言的分配下，三個孩子得以一起生活，帕西弗和莉琪蘿絲也繼承了女巫的城堡，終於有了安家之所。

作者的提線傀儡

故事在此有個快樂美滿的結局：孩子們勇敢地逃離壞人，還得到了遺產；家長們失而復得終於認清僅剩的女兒最寶貴的事實；魔法寶石被毀，女巫巫師也死了，再也不能威脅他人。結局是完滿了，但總讓人覺得如少了一個關節，缺了一個螺絲般的渾身難過。最主要的原因或許來自幾個主人翁的身上。

《獅子・女巫・魔衣櫥》還有《秘密之屋》同樣是孩子們遇到魔法惡勢力的故事，然而比《木偶師》傑出之處，在於孩子們獨特個性的刻畫以及最後關頭相互合作互相包容的力量。在《木偶師》中，三個孩子是有背景說明：上層階級的克蕾拉、劇團之女的莉琪蘿絲、還有來自孤兒院的帕西弗。然而在故事中，個性的展現與事態的進展沒有相對應的關聯：譬如最後多賴克蕾拉突破偶人咒語，才奪走寶石，但相比作為偶人時她的無能為力，毫無作為，無法合理化她最後的行動。就像一幕戲中她上了台，唱了幾句，接著卻成了背景版，看戲直到要落幕前才瞬間大活躍；再者，作為家中獨寵的大小姐，上層階級的孩子，她所受的教育有讓她如此聰明勇敢的因素嗎？又譬如莉琪蘿絲當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乖孩子」嗎？或者這是她用來討人喜歡的偽裝？在困頓的生活中，她真的沒有欲望，沒有貪念，沒有憤世嫉俗，沒有無力失望？而帕西弗是比較立體的一個角色——缺少的小指提醒他被格里西尼暴力對待的陰影；格里西尼失蹤的日子裡，比起莉琪蘿絲懷著感恩的心給房東家幫傭，他選擇繼續表演木偶戲，自己賺錢；發現偶人克蕾拉之後，他相信偶人就是克蕾拉，就算這是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面對讓人恐懼的女巫時，他沒有討好也沒有偽善，始終獨斷獨行。然而故事的最後，他的表現弱弱的，關於他與克蕾拉是否能進展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沒有進一步暗示。

只能說，故事的結尾發生的太快了，就像操著角色偶人的作者急著下台，讓故事快速收尾，讓善有善終惡有惡報。甚至讓失去魔法的女巫成為一個病弱、壞脾氣，但能幫助克蕾拉走出罪惡感，能讓她面對喜愛跳舞的自己的角色，再加上自述年輕時的過往，瞬間女巫洗白，成了一個被魔法蠱惑而利慾熏心，其實只是孤獨又可悲，最後得到善終的老太太。結局就這麼手到擒來，順便也解決了困擾角色們的問題：生計、家人、心結等等，和前頭各種的糾結及困頓非常不成比例。或許少有青少年小說敢挑戰不怎麼快樂完美的結局，但《木偶師》的結局草率的讓人覺得失望。

死亡的幽靈無處不在

若要說讓人驚豔的地方，或許在於這本書所縈繞的亡靈之多。說到亡靈，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哈姆雷特》中父王的幽靈以及《馬克白》中殺死君王和摯友的罪惡感，在青少年小說中也不乏將死或死去的人，但畢竟比較多的主題處理的是面對親友的死亡或將亡者作為精神寄託的象徵，譬如《怪物來敲門》的怪物讓小男孩抒發暴力和無助終於能坦然面對失去母親的恐懼，又譬如《小河男孩》即是讓彌留的祖父的魂神重返童年的小河，陪伴女主角完成自我肯定的旅程。《木偶師》中的每個角色幾乎都有亡靈纏身，他們不止深刻的懷念亡靈，並且受其影響：父母雙亡的莉琪蘿絲透過教養的自我要求懷念慈愛的父母；克蕾拉一家深陷于失去孩子的悲痛中，尤其是母親，甚至害怕她的關愛會讓死神再次奪走她的孩子，因此不與克蕾拉親近，而克蕾拉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挑食，才讓幫自己吃掉芹菜的哥哥死去，內心覺得若是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哥哥就好了；而帕西弗自小生活在孤兒院，但他記得他曾經有個親姊姊，為了讓自己記得這個親姊姊，所以抗拒稱莉琪蘿絲為姊姊；連房東太太也因為對亡夫的懷念而整日叨叨念念。這些亡靈或許會繼續銘刻在他們的心中吧，但比較特別的一點，是走出了喪子悲傷的克蕾拉的家長。

克蕾拉父親是個醫生，冷靜自持，母親則是體弱的貴婦，沈浸在失去子女的悲傷之中。克蕾拉的失蹤，讓父親回想起與克蕾拉相處的點點滴滴，而母親一度消沈而神經質，卻在得到有關克蕾拉去處的消息後振作起來。就像房東太太說的：「公車沒有來，所以還有可能。」，比起喪生公車車輪下的丈夫在眼前當場死亡，失蹤的克蕾拉還有活著的希望，光是這份希望，就值得維繫期待。重新找回克蕾拉，兩人發現該塵封對已逝的孩子的眷戀了，明明活著的孩子就在眼前，不該因為壓抑而不快活。

說好的魔法哩

看到這邊會發現，這本書的魔法元素也太少了吧！是的，除了克蕾拉被不明所以的變成偶人，以及最後動機強大足以突破咒語變回真人，有了一段「不痛不癢」，「方便攜帶」的日子，好像魔法在書中沒什麼必要的存在意義。跟《地海》系列濃濃的魔法感自是沒得比，甚至比起《許願井》在書中的重要性也不是那麼突顯。比起把魔法當作技術或天賦一般的任意使用，《木偶師》中的魔法比較像是用來符合劇情條件的：因為是巫師所以會使用魔法把人變成偶人，因為有加持魔法的道具寶石一枚所以女巫的魔力很強，因為有女巫設下的咒語所以克蕾拉能變回人形⋯⋯其餘枝微末節譬如女巫的財富奴僕來自魔法的控制、巫師用魔法綁架孩童以勒索，以及寶石最終會讓主人自焚而死的說法，皆只加強了魔法等同「巫術」、「罪惡」、「殘暴」的印象。在寶石落入湖中，巫師女巫相繼死去後，孩子們的順利存活以及故事的完美終結同時也象徵了邪惡力量的告終。

當傀儡遇上魔法

「傀儡」及「魔法」兩個意象對我是很俱有吸引力的。「魔法」帶有「偉大而神秘的力量」的特質，足以概括所以無法解釋的境況，帶有前現代的氛圍，當然，這個力量可以為善可以為惡，也始終受人崇拜。而傀儡被操控的特質，則表現出一種被動、被奴役、被支配的狀況，獨立的思緒、自由的言行、主動的反抗是不存在的，連劇情（命運）都是被設定好的。在故事中，傀儡克蕾拉可以透過魔法返回真人，被巫師女巫掌控在手，意圖利用的孩子們，也不被利誘，機智勇敢地打敗了黑魔法，然而現實生活中，（故事總要回看到生活中，就算它多麼荒謬怪誕），渺小的個體在巨大的教育、行政、經貿、律法等體系下，豈不是如傀儡一般只能照著遊戲規則走，就連言行思考也受到桎梏？就算不是魔法，也有很多難以解釋的「神秘」力量，譬如黑箱行政、黑心企業、恐龍法官、官商勾結等，傀儡是能夠打敗黑魔法呢？或者被魔法所限制所控制？又換個角度說，世界上亦存在無可比擬的美麗，譬如文學、哲學、科學，它們也有如魔法般蘊含著力量和偉大，能夠激發潛在的可能。而這份力量，能夠多少的為吾人所理解所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