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人物分析

楊德昌自高中時期同學殺人的真實事件取材，改編而成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為台灣第一起少年殺人事件劃下深刻的一筆。沈重的社會議題，崩潰的情感以及失意的人，黑暗中的械鬥及挑判，過度的苛責及莫名承受的誤會，勾勒出60年代初的台灣——那是個省籍衝突不斷，壓抑而沈默的時代，也是個日治時代的遺物猶新，卻有國民政府高壓控制，而美國流行歌風行的年代。

故事總是由劇情推展，而劇情來自于事件。在近4小時的片長中，導演花了許多力氣從主角小四的角度著墨他的生活：家人、朋友、課業、女朋友，還有找麻煩的學校惡霸、嘴臉噁心的教官⋯等，人物關係層層疊疊，事件層出不窮，一時間讓人覺得冗長無緒，但完整看完後一想，又覺得邏輯嚴密，鋪墊完整，環環相扣，細細推敲才發覺每個意外皆有脈絡可循，為因為果，而最後導致以暴力尋求出口的悲劇也因此更顯得無奈悲哀。

片中每個角色的功能明確，象徵有別，是這部片之的劇情能如此交織複雜，隱喻深刻有味的原因之一。主角小四（張震）是個沈默的少年，他學業優秀，卻到了建中夜間部就讀，一開始的日子是優游無慮的，去片場閑晃，挺同學打架，夜遊校園，而家中父母工作穩定，一家子和樂，要說有什麼麻煩，便是滑頭抄他考卷被抓，兩人被記過，為此小四父親（張國榮）還去學校理論。平和直到他注意到小明而被小明所屬的眷村勢力二一七盯上而結束。小明與抱病的母親相依為命，生計艱難，居處不定，環境逼得她早熟，習慣性找男友，Honey是她前男友，據說為她砍了二一七的老大而逃命去台南。隨著劇情發展，Honey回來了，披著大衣帶著海軍帽，阻止小弟找小四的麻煩，但卻在二一七承辦的演唱會當天單挑對方，「交通意外」死去。另一個要角則漸漸浮現：小馬，馬司令的獨子，家庭富裕的公子哥兒，連學校惡霸都要讓他幾分，與小四互稱哥兒們。然而意外橫生，父親被警備總部帶走，被刁難著寫自傳，而後連工作都失去了，精神壓力之大改變了父親。而後當小四因沒禮貌被家長約談，看到父親低聲下氣地與教官商量，讓他忍無可忍提棒傷人，以退學告終。然而離開校園並沒有讓他遠離麻煩：遇到換了一個人的滑頭想放下恩仇，想改變小翠卻惹她不屑，以及被告知小明到小馬家當佣人，頗有曖昧，目睹二哥幫自己頂罪而被父親狠打⋯⋯，帶著刀想堵小馬的小四遇到小明，想改變她被她拒絕而突然暴起，殺死了小明。一路的鋪陳到這裡有了結果，但電影還沒結束：二姊急慌慌的哭著跑到派出所，信仰上帝而一向平和的她痛哭尖叫；而判刑兩個月後，愛唱西洋歌的好麻吉小貓王想送唱片給獄中的小四，炫耀得到貓王的回信；家中重複年復一年地掃除，晾衣服的母親擁著學生制服佇立。

人物的相互關係，言語及影響，導致了劇情的延展——小四與Honey是承接關係也是對照關係：一方面，Honey是小四的理想的投射，帶著俠者氣息的他有自己堅信的正義，開啟了小四對幫派的想像，但另一方面，也是由於Honey的死，小四才與小明確立關係。或許小明才是把兩個人看得最清楚的人：「Honey就跟你一樣，大家都怕他怕得要命，其實沒有人知道他是最老實的人，就是天天不服氣，看別人不順眼，橫衝直撞，我每次都跟他講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改變的，他每次都跟我吵，說我澆他冷水」（60:27＠片場）Honey被澆冷水仍是不改橫衝直撞，最後被推了一把慘死車下，而小四也有發現自己與Honey的相像，自言：「這就是為什麼你現在還忘不了Honey，因為我就是Honey」（222:27@牯嶺街），他帶有莫名的使命感拯救感想改變小明而遭小明譏諷拒絕，「我就跟這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222:43@牯嶺街），小明無法改變，世界無法改變，累積而成的巨大的無力感，無用感使他他憤而崩潰，將沒有出口的暴力施向面前的女孩子。

小明是個複雜的角色，她背負著超過年齡的重擔，有清純的面孔卻是帶著世故的眼光，渴望穩定的感情和堅強的臂膀。她是學校男孩眼中「可以上」，「一直換男友」的人， Honey不在的日子，也與小虎，小四，小醫生（小明自以為）曖昧著。然而，為什麼會是沒什麼背景的小四呢？或許那時的她也被單純的感情所吸引吧，在少女的心裡，想透過與小四的交往抓住乾淨的微笑，不帶交換關係的感情。而後，Honey之死以及母親病重，小明去小馬家打工也與小馬曖昧，對小馬而言，這不算什麼，玩玩而已，但對小四卻是個大打擊，至此，小明被掛上了「墮落不堪，不要臉，沒出息」的標簽。砍殺後，小四喊著：「你站起來呀，我知道你可以的。」（223:44@牯嶺街），或許在那時瘋狂的小四心中，小明如同這世界，雖一直屈服，一直偽裝，如此殘敗了也是會站起來的。

家人間的感情以及與小貓王的友情的刻畫是片中令人覺得溫暖的地方。御姐範的大姐，沈默的二哥，認真讀書信教虔誠的二姐，還有老是找釦子的小妹。警備總部約談的部分對這個家而言是個沈重的打擊，一家之主的父親失去了做人做事的信念，沒有附和被退學的小四提到他之前說的：「你要相信你的未來，是可以由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的」（71:59@路上）；與妻子口角，甚至激動到用地方話吼她；覺得家裡有小偷，神經質的動員家人查看；誤會老二偷錢，邊喊著「不要臉，沒出息」邊打他，皆反映了被囚禁與侮辱的無力感，恐懼感，將之發洩在家人身上。而小貓王的部分，他一直跟小四是鐵哥兒們，也嘗試居中協調小四和小馬，對於小四發生的事，他是從頭到尾知情的人，且直到小四入獄，也沒有放棄這個朋友。影片結束前特別有一段是小貓王送唱片給小四，想炫耀貓王的回信等等，但唱片被丟進字紙簍，可以想見那首迴盪著：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歌曲，無法將a brighter summer day的溫暖光明帶給小四。

除了幾個主要的登場人物之外，音樂在片中也占了很重要的角色，不止營造氣氛，也指涉時代，而若考慮到歌詞與劇情的相呼應，更加會覺得導演藏了未竟之語于其中。西洋歌「Why」、「Are you lonesome tonight」、「Angel baby」、還有曹雪芹的「紅豆詞」，蔡琴的「魂縈舊夢」，聖歌「Near the Heart of God」⋯⋯。「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出現多次，歌詞的問句不斷重複：導演取「Are you lonesome tonight」中的歌詞：你是否寂寞？你是否想我？彷彿是小四問著小明，索求感情的肯定回答，而沒有出現在影片中的曲子的後半段（備註中紅字的部分），又與小四與小明的情感關係多麼相似。再者，導演取A brighter summer day為〈牯〉的英文片名，按照導演說的：「本片獻給我的父親和他們那一輩，他們吃了很多苦頭，使我們免於吃苦」，是在紀念這個時代，也是期待更為光明，更為溫暖的未來吧，儘管片子是多麼的使人壓抑且絕望。

仔細梳理人物的背景和前因後果後，一切就明瞭了起來，從此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導演為了最後的殺人舉動要鋪墊得那麼長，並且有浪漫俠士Honey，被陷害迫害的父親，公子哥兒小馬，敵對打殺的幫派，不絕於耳的英文歌⋯等的設計和安排。正如片頭字卡所示：「民國三十八年前後，數百萬的中國人隨國民政府遷居台灣，絕大部份的這些人，只是為了一份安定的工作，為了下一代的一個安定成長環境  然而在這下一代的成長過程裡，卻發現父母正生活在對前途的未知與彷徨之中⋯⋯」（3:32），是國家的暴力，家庭的拘束，學業的不得志，情場的無法掌握，讓小四失去了信念，瞬間崩潰。他不是天生暴力或精神失常才失控殺人，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沒有出口，沒有辦法，沒有作用，他殺了小明也毀了自己。不過，殺人是暴力，那麼將人逼到沒有出口，無路而走的結構問題，社會問題就不是暴力嗎？正如影評人焦雄屏所說的：「殺人事件只不過是整個壓抑閉鎖社會問題中的冰山一角，另一個社會「共犯」案例。」楊德昌是一個冷靜而縝密的導演，他不止還原了事件，也深入社會脈絡，不止讓演員說話，也讓影片說沒說出來的話。

備註：Are you lonesome tonight歌詞及中譯

聽歌點此：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cS5aCozhcA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Are you sorry we drifted apart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 summer day When I kissed you and called you sweetheart Do the chairs in your parlour seem empty and bare Do you gaze at your door step And picture me there *Is your heart filled with pain Shall I come back again Tell me dear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I wonder if you're lonesome tonight You know someone said that the world is a stage And we each must play a part Faith had me playing in love With you as my sweetheart Act one was, when we met I love you at first glance Yor read your lines so cleverly And never missed a cue Then came back to You seemed to change, you acted strange And why I've never known Honey you lied, when you said you loved me And I had no cause to doubt you But I'd rather go on hearing your lies Than to go on living without you Now the stage is bare And I'm standing there With emptiness all around And if you won't come back to me Then they can bring the curtain down

今晚妳寂寞嗎？ 今晚妳想我嗎？ 妳對我們的分手感到難過嗎？ 妳的記憶是否迷失在那個燦爛夏日 當我吻妳，並叫妳「甜心」 妳起居室裡的椅子是否顯得空盪盪的 妳是否注視著門階 想像著我的形影 妳的心中是否充滿痛苦？ 我應該再回來嗎？ 親愛的，告訴我 今晚妳寂寞嗎？ 我想知道今夜妳是否寂寞？ 妳知道有人說過這世界就像是一座舞台 而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軋上一角 命運注定我要演一場愛情戲 而妳便是我的甜心 第一幕是我們相遇 我對妳一見鍾情 而妳的台詞背的如此純熟 從未出錯 緊接著是第二幕 妳看起來似乎變了，舉止怪異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 甜心，妳撒謊，當妳說妳愛我 我卻沒有理由懷疑妳 但我寧願繼續聽妳說謊 也不願過著沒有妳的日子 如今，舞台上空無一人 而我獨自站在那兒 四周空空盪盪的 如果妳不回到我身邊 那麼他們就可以放下簾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