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2017

屠殺島嶼~都寧山脊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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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開始了解濟州43事件是因為跟同學一起拍紀錄片,還特地去濟州近十天,參加了社區居民辦的43小旅行,參訪紀念館、山洞、掩埋坑、海岸邊等歷史遺跡,因為實地了解過,對於事件的狀況便有切身的感受,後來再看到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策展的「43影像展」,就覺得「比較淺,比較河蟹、比較漫無目的」了一些,儘管如此,影像——包括照片、短片、公文——仍是有其力量,呼喚了當時在濟州的回憶,讓我再度籠罩於屠殺的悲傷難過。



在展覽中提到劃破噤語魔咒,首先挖掘屠殺真相的兩本小說,一本是日本本作家的「火山口」,另一本,就是濟州島人玄基榮的小說了。而被列入韓國經典文學,玄基榮這本改編自43史實的短篇小說集「都寧山脊的烏鴉」真的非常傑出。上一本讓我能有如此讚嘆的,是「在我們奧斯維辛」吧!兩本同樣都是根據歷史悲劇寫就而成的短篇小說,「在我們奧斯維辛」圍繞著猶太人集中營,多是第一人稱,寫出做苦力、同族欺壓同族、變得麻木等的感受;「都寧山脊的烏鴉」則多是第三人稱,圍繞43的傷痕、記憶而作。

43科普
關於43事件,很簡單快速的說明一下。1945年終戰,原本被日軍佔領的濟州島也回到帶有美軍影子的韓國籍,然而局勢造成島內人口結構、經濟方式大幅改動,加上荒年、霍亂,還有一點也沒有比較民主自由的政治氛圍,可說是民不聊生。194731日民眾上街遊行希望「南北韓統一」,一直都和平進行的遊行,卻因警察對人民開槍造成多人傷亡,加深了民眾的不滿,當時,在「南朝鮮勞動黨」的促使下,擴大成遍佈全島的大罷工,並且不配合南韓政府的總統選舉,成為唯一一個達不到有效選舉的區域,事態因此擴大成「顛覆政權」的局勢,也讓擔憂共產勢力擴張的美國大為緊張,將濟州島劃分為都是赤色分子的警戒島,促使半島警察以及在北韓受過多年苦楚的「西北青年團」進駐濟州島,以雷霆且暴力的手段展開調查,這段期間風聲鶴唳,淒慘無比。

1948年紀念31的遊行後不久,當地武裝分子於43號攻擊警察局與右翼分子,喊出「停止警察和西北青年團的肅清」、「建立統一政府」的訴求,當局(美國軍政廳以及南韓總統李承晚)採取增派警力的方式進行更大規模的鎮壓,宣布戒嚴,並採取堅壁清野的方式,要讓逃到山上的「武裝分子」餓死凍死,並進行山腰地帶的屠村滅村。直到1954年解嚴,才算事件落幕。

然而此事對於濟州島的傷害無比巨大,山腰地帶的屠村便滅絕了130餘個,屍坑不計其數,還有很多不知所蹤的狀況。因為太過巨大的悲傷及恐懼,儘管解嚴了,軍隊撤出了,濟州島民仍不敢述說此事,直到80年代左右,開始有大學生積極發起調查活動,居民也爭取要告慰亡靈,政府終於在1998年(金大中總統期間)首肯進行事件的真相調查,2003年盧武鉉總統公開致歉,並展開恢復名譽調查、建立紀念公園(園區內有墓碑和牌位)等,之後訂定43日為國家紀念日,該日會放假,政府要員也會到43紀念公園進行公祭。

從上述的時間推進,不難發現轉型正義都是事件之後半世紀以後的事了,就在這樣「不可說、不可聽、不可看」抹殺記憶的期間,有多少悲哀就這樣沈寂了呢!

回到小說


玄基榮1941年出生於濟州,在濟州市長大,可以說,他的童年時期正好目睹慘劇,後來他到首爾就讀首爾大學英文教育系。1975年,短篇小說「父」獲獎,他開始步入文壇,陸續有其他作品。1978年描述43事件的「順伊阿姆」被查禁,當時的政府(朴正熙執政期間)將他視作問題作家加以彈壓。不過他仍繼續以43的情境為題材創作,而中文的這本「都寧山脊的烏鴉」則是2009年在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的策劃下,彙集其短篇小說作品翻譯彙編而成。

書中包含9個獨立的小故事,各有不同的主角及時空。「最後的牧童」及「路」的主角分別是上了年紀的牧牛人以及找到加害者的受害者後代,前者帶點意識流的手法,在昏睡中回憶當時的慘況;後者則是鋪陳出想問出真相、又不敢跨出這一步的後代的心理,然而兩者都遇到意料之外的他者的突然死亡,將敘事軋然而止。如此突然的結局其實滿讓人錯愕的,也會懷疑這難道是不成熟的作者任性的手法嗎⋯⋯不過仔細一想,事件當時的受害者/加害者/旁觀者已屆高齡,突然死去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隨著死亡,真相也永遠深埋,這樣的悵然與迷惘同時也透過驟然而止的故事,傳達給了讀者。

接續這兩篇之後,是最為著名的「順伊阿姆」及「都寧山脊的烏鴉」。看順伊阿姆的時候,總是讓我想到魯迅的祥林嫂。有書評認為祥林嫂是死於封建政權、族權、夫權和神權,那麼順伊阿姆,同樣本分耐勞的她,則是死於事件的陰影、人格的污辱——「埋葬著自己兒女的那塊凹陷農地,是命中註定的。她像被深水潭的水鬼抓去當替死鬼一樣,無形中被抓住髮梢拉到那農地去。沒錯,她的死亡不是一個月前的死亡,已經是三十年前的陳年往事。她是三十年前就已經作古的人。只是在三十年前的那塊凹陷農地,從九九式步槍口射出的那子彈經過迂迴曲折的猶豫時光,今天才貫穿她的胸膛正中央。」

「都寧山脊的烏鴉」中的「烏鴉」,除了指稱因為屍體眾多而繁衍興盛的烏鴉之外,另有所指一位姓「吳」的西北青年團幹部。他有武力、有軍威,處理起「人」來乾淨俐落,可以彷彿置身事外的發號施令。主角作為一個媽媽(丈夫不知所蹤),有「小孩子在這個亂世不可以長大」的危機感受。

「枯渴的神」是我認為很精彩的一篇。主角是一位曾經鄙視做巫師的母親,最後還是成為巫師的男子。事件時,正值他青壯時期,他被徵調為警官、軍人開車,目睹了後者一次又一次的殘忍暴行。某一次,目的地是他的家鄉,他懇求軍官不要殺害村民而被當做叛徒痛毆一頓,最後村莊還是被屠村了。成為巫師是意外,於他,只能透過與神靈的祈禱,給冤魂的撫慰,盡情的痛哭失聲,解放壓抑的回憶。然而就算是法會,政府也要控制——他們要求巫師要監視辦法會的家庭,若是有抱怨、反社會傾向者,一律要報告。透過這位巫師的故事,也有提到被冤魂附身而舉止怪異的小孩,後來做法會,才知道附在身上的,是小孩的祖父當時害死的人之一,而該祖父隱瞞加害者的過去過著上流生活,若非為了唯一的孫子,還不肯參加法會向亡靈致歉。

神神鬼鬼的故事,在充滿冤魂的島嶼上,再適合不過了不是嗎?這些枉死的、冤死的、餓死的、累死的、先褻玩後姦殺死的,若是靈魂有重量的話,再乘上他們的悲苦,想必能讓濟州島「沈沒」吧。之後被迫「沈默」了許多年,島民終於發出了「公祭」的訴求。但是合葬坑太多了,無名屍太多了,失蹤人太多了,該怎麼辦呢!最後就成了「百祖一孫」的祭拜方式——全部的受難者都是祭祀者的祖先,就一起祭祀吧!真實事件匯聚成的「鐵與肉」篇章中,便有提到這部分。

「海龍的故事」是我覺得也很有意思的一篇。它對43事件本身的著墨比較少,而是著眼一個43之後到首爾就學就業娶妻生子的青年,怎麼看待自己被人輕視的故鄉,怎樣找回對故土的認同。看得時候,也會想著:也許這位青年有某些部分,也是作者自己的投射吧。

安排「失落的時節」作為最後一篇故事有點怪異的感覺。因為這篇很全面地以一個小孩子為主角,看到他從一個家庭的寶貝到後來家破人亡,經歷事件前後的故事。比較特別的是,該篇「事件前」的部分包含了較少人提及的日本統治時期。在日軍統治時期時玩武士刀必勝的遊戲,會在日後被當作清算緣由;父親曾經救濟過的貧困人家,會在事件時誣陷他們是「共產」一把;警察來時若是有閃避動作或找不到人,就直接當做叛亂份子對待,直接槍斃⋯⋯因為脈絡說明得夠詳細,作為起頭的第一篇感覺也是可以的。

小總結
這本小說集有幾點讓我很是觸動:其一,關於「良民」;其二,關於「重現」。

43大屠殺當中的被害者,有很大比例的死傷都是無辜無罪、手無寸鐵的「良民」,他們並不是赤色份子,沒有槍械武器,也沒有造反意圖,有時,只是因為是赤色分子的親友族人,或是被莫名指認陷害,或是被武裝份子挟持上山,或是被騙上山以為可以避禍,或是讓警察找不到人等等,就都一律當作「叛亂者」對待,連家族也要連坐。他們成為夾心餅乾,要不「被成為」武裝分子的人質,要不就是被軍方移送海邊地做苦工,不管何者,總是最先被犧牲、炮灰掉的一群。這樣殘忍的屠殺方法不會為人詬病嗎?當時的施令官:「如果是為了建立新國家,即使犧牲全島三十萬島民也無妨」,因此數萬人就怎麼死於槍管、海濱、洞穴、放火⋯⋯,而那些持槍的外來者,累積了無數的勳章。

再來談談重現——小說中的敘述是一種重現,島民進行非官方的祭祀典禮是一種重現,家族挖掘悲傷的記憶,讓後代記住這段歷史,更是一種重現。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如果沒有人談,沒有人面對,沒有人討論,那麼真相將永遠被掩蓋,正義也永遠不會到來。作者作為首先將43小說化發表的人,甚至促使了居民爭取正義,促使更多人前來了解真相,真的是一位很有勇氣的人。

島嶼,被當作軍事要塞的島嶼,被海洋包圍的島嶼,哪個時候才能破除邊緣,哪個時候才能伸張正義呢!不只是被屠島的濟州島,包括全世界歷經最長戒嚴的金門島、政治犯「自己的監獄自己蓋」的綠島、被當作核彈試驗地的比基尼群島、佈滿軍事要塞的沖繩島、成為核廢島的蘭嶼島⋯⋯等,因為它們的孤立,因為它們的軍事戰略,而被犧牲,被威脅,被冷漠以待⋯⋯人權、和平、正義,在所謂的「大局」面前都恍如笑話。這是很不公平的事不是嗎!


最後,只願全世界悲傷的靈魂可以安息。只願全世界不要再有戰爭屠殺與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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